李立阳的诗
“我深切地意识到我是英语的客人。我怀疑这情况是不是适合我们大家?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语言的客人,一旦我们开始讲任何语言,我们总以某种方式向那种语言屈从,同时我们又使那种语言屈从于我们。”
“我以为我们都是语言的客人,作为掌握第二语言的人,我对此体会/认识较深一些,而只懂得母语的人可能意识不到这种情况。所谓‘作客’,我的意思是:不论我们使用什么语言,我们的心灵、我们的感性认识、我们对现实的观念都在不知不觉中深受此语言的影响、限定。语言作为主人,不管是好是歹,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我们与周围世界的关系,甚至当我们冲撞和改变我们使用的这个语言时也如此。”
“你见到的永远都不是人,而是他们头上的光环。道家的理论里,一个人最大的成就是做一个头上没有光环的人。但每次你见一个作家,只有光环,没有人。这让我难过。我有些朋友成为了著名的诗人,但他们变成了他们头上的光环,我认不出他们了。”
————李立阳
移民之殇
Immigrant Blues
自我出生便面临着生死存亡,
必须学会捕猎者的语言,
蒙上捕猎者的衣装
这是一个古老的智慧,
父亲传给他的女儿
母亲传给她的儿郎
“只要和捕猎者发出一样的声响,
就不必再躲躲藏藏”
只要顺从,辄有安康
流离失所者,背负着希望
追逐着天堂,远走他方
忘记了祖宗的语言
有了一副异种的口腔
这是一个种族的徜徉
关于自我存在与否的迷茫
这是一种家的缺失,叫做无歌可唱
渺小的父亲
Little Father
我将我的父亲放在天上
每一个早晨,鸟儿们会帮他梳头穿衣裳
每一个夜晚,归巢的鸟儿
会将夜幕当毯子拉到他的下巴上
我将父亲留在大地中央
整个大地就是他的卧房
夜夜灯火明亮
有谁开门,又有谁来了又往
我时常往深处一望
看到父亲的几十年时光
摆在晚宴的桌上
我将我的父亲埋进我的胸膛
现在他在我的心中长大,
茁壮得像他的孩子一样
一杯葡萄酒,在摇曳的烛火里醇香
旷古的黑夜里,走去一双苍白的脚掌
时钟的发条开始锈蚀,咿呀声响
那个渺小的父亲,我始终无法遗忘
枕头
Pillow
没有什么东西,在它下面寻不见
海浪缺失的乐章,树叶摩擦的声线
泥浆和落叶堵塞的喷泉,
还有那么一间房子,住着我的童年
一切一切,就是除了睡眠
黑夜是长河上的桥梁,
连着述说与倾听的两岸
当黑夜降临,
母亲的手指,捏着针线
将我们残破的故事缝缝连连
父亲的影子,在设定停摆的时钟
吊在钟面上的数字,要往地上扑
老旧的钟,颤抖着哀鸣
仿佛顷刻就要解散,
被抛弃的昆虫翅膀,遗失的鞋子,
还有破烂的字母表
除了睡眠外的一切,都能在这里找到
我请我的母亲歌唱
I Ask My Mother To Sing
我请我的母亲歌唱
于是她开始了,
我的祖母也加入了这个小剧场
母亲像少女般歌唱,
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会弹奏他的手风琴,
身体像轻舟泛波湖上,随风荡漾
我从没去过北京,
也不曾在颐和园的石船上瞭望
但我喜欢听到关于它的歌曲
喜欢遐想遥远的故乡
我想象昆明湖开始下雨,
野餐的男女在草地上奔跑躲藏
雨水压弯了荷叶
倒入湖中又弹回重装
两个女人都开始流泪
但没人停止歌唱
父亲的礼物
The Gift
我的父亲一边低声朗诵一个故事,
一边拔出我手掌里的铁刺
我看着他那可爱的脸庞,
而不是他手里的刀子
在故事结束之前,
他取出了
我以为会杀死我的铁刺
我已经不记得那个故事
但父亲的声音
像是黑暗中的一口井的回声
依旧清晰回荡在耳边
我会想起他充满温情的双手,
贴在我的脸上,燃起了坚强的火焰
假如你曾在那个午后来过
你可能看到了一个男人
在男孩的手掌中种下了什么
用银色的眼泪和红艳的光火
跟随着男孩,跨过岁月的河流,
你看到我在妻子的右手上弯腰低头
看我时如何削剪她的指甲
小心翼翼,不让她吃到一点苦头
看着我举起的那根刺,
我想起父亲用同样的姿势拉着我的手
我把碎片捏在两根指头间
将它命名为小刺客
记忆突然像一颗陨石
扎进我的心窝
是的,当我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
我没有举起我的伤口,
大声哭喊我要死了
父亲交托我的东西,
我一直完好保存着
一个故事
A Story
他五岁的儿子趴在他的腿上等着
一个被要求讲新故事的人
却憋不出一个句子,只会搔头摸耳
他想得很远,
看到了男孩离他而去的一天
在一个放满书的房间
男孩很快就会有了更好的故事来源
放弃对父亲的粘
不要走,听爸爸讲鳄鱼的故事
讲天使的故事
还有你喜欢嘲笑的蜘蛛,我给你讲蜘蛛的故事
但是男孩不会搭理老头子,
他在收拾远行的衣裳
在寻找他自己家的钥匙
然后这个老人会大喊,
对的,我老得让你失望了,
我再也不能给你什么了
但是现在,这个男孩还在这,仰首祈求着
爸爸,拜托,再讲一个
这是一个和感情有关的运算法则,
假定一个男孩的恳求
等于父亲的爱和他的沉默
致一个美利坚合众国新公民
For A New Citizen Of These United States
我想我看见了
不规则的,关于死亡的邮票
我用缎子盖住了
拇指甲大小的
一只黑色的飞蛾
没什么好惊慌,也没有什么好悲伤
稀稀拉拉的雨滴击打着玻璃窗
这些都不会让你想起什么
长长的客厅,像是巴西利卡的中廊
云影,昆虫飞鸟的翅影,父亲的身影
窗外的投影
晃动着的旗帜和行进的士兵
不断地将光影打乱
我知道你已经忘却了
所以我不提立中藏身的那栋小屋
不提立林干瘦的躯壳
不提你受的折磨
还有明明那一首
让我们安静下来的歌
既然你不记得教堂的钟声敲到了几刻
或者那些耗尽心力的话语
花园,天堂,阿门
这些我都没再提起过
毕竟这是我们生活的时代
被一个橡皮带扎好的本子
忠实记载
那是1960年,拥挤的月台
许许多多的家庭被雨丝分开
在熟悉的面孔之间,往事一件件浮现
这是我们的生活,记在岁月的书里面
当正如你所言,鸟儿只会飞向前
所以我不会给你看
我毫无意义地保存着的信和披肩
如果你不,那我也不会把老歌哼唱
当我闻到丁香花的气息
弥漫在每一个宁静的春天
我会想起我们的母亲
耐心地在我的大衣里缝钱
如果你不记得妈妈如何准备着你的逃亡
没关系
毕竟,这只是我们的生活
我们要将它遗忘